敷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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敷衍
常少祖仰起頭, 後腦勺抵在書架上，唇角血珠蜿蜒著滴下，眉毛蟲子似的拱起, 他閉著眼睛，喉中溢出隱忍的悶哼。
江了眼睛瞪得泛紅, 掌心幾乎要攥出血來, 才抑制住沖上前把人抱進懷裏的沖動。
江不宜安撫他：[我猜這個常少祖是幻象，事情沒弄明白之前，你千萬不要沖動。]
江了眼睜睜看著常少祖痛苦的模樣，什麽都不能做, 嗓音都開始發抖：[你猜？你有幾成把握猜對？又有幾成把握弄明白？]
江不宜喉結幹澀地滾了滾, 聲音低低的，不知是安慰江了還是安慰自己：[……再等等, 再等等，藏書閣內有高階禁制結界, 什麽妖魔邪祟都進不來, 常少祖在這裏，不會出什麽大事的。]
[在你眼裏，是不是只有師尊死了才算大事？]
江不宜看著常少祖拭去嘴角血痕扶著書架緩緩站起，沈默良久，道：[我不會讓他死的，至少不會讓他死在我面前。]
江了仰頭將淚珠又忍了回去, 再沒應聲。
他看到常少祖拾起木箱揣進懷裏往回走，轉身的瞬間，露出木箱的一側邊角。
江了偏了下頭, 還沒看清木箱花紋，淩厲的風刃唰一聲, 貼臉削來。
轟一聲巨響，厚重的墻壁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溝壑。
江了脊背緊貼著書架，看著那縷削斷的發絲轉了兩圈，飄落在地，額上冒出了冷汗。
腳步聲由遠及近，江了心跳如鼓：[你說師尊是幻象，幻象有這麽敏銳的覺察力？]
幻象就像提前畫好的一本連環畫，每個動作都是設計好的，是不可能有什麽覺察力的。正因如此，江了才膽敢偏頭去看。
[這下我也不確定了，或許……]
有什麽東西嗖一下從江了腳邊竄過，常少祖停下了腳步，江了聽他喃喃了句“哪來的貓”，而後松了口氣，腳步聲又漸遠了。
江了扭頭盯著坐在兩排書架之間舔毛的白貓，非但沒有放松，反而緊繃到極致：[我傍晚來時，有貓嗎？]
江不宜記不清：[所以常少祖發現的到底是你，還是這只貓？]
白貓舔了下爪子，擡腳一跳，晃著尾巴跟在了常少祖身後。
[倘若是幻象，那布下幻象之人的目的是什麽？幻象發動的先決條件又是什麽？]江不宜喃喃著。
江了死盯著白貓，心生濃濃不祥，隔著段不遠不近的距離，也跟了上去。
[能悄無聲息布下這等幻象的人，絕非庸俗之輩，可這藏書閣內結界由眾長老聯手設下，無論什麽妖魔邪祟都無法入內，就算起了歹心也……]
白貓離常少祖越來越近，江了步伐也越來越快。
江不宜腦子仿佛被木棍敲了一下，眼神頓然清明：[所以無論什麽幻象內容，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——]
“嘩——”
石門打開的聲音響起。
他驟然擡頭，透過江了的雙眼，看到常少祖邁出藏書閣，幾乎在下一瞬——
緊跟其後的白貓淒厲地尖叫一聲，猛撲上去！
在觸碰到常少祖衣袂的那一剎，化作一團火球，轟一下爆出沖天火光。
熾烈的火焰瞬間燒掉了常少祖的衣服頭發皮膚，鮮紅的血肉紋理暴露出來，在火焰的炙烤下，化成一片片模糊淋漓的，往下流淌著膿水的，焦黑肉炭。
江不宜瞳孔驟然縮緊，喉嚨失聲，火光打在他臉上，血紅的一片。
“師尊！！！！”
江了歇斯底裏地喊，常少祖聽到了似的，回頭望向他。
常少祖已經看不出樣子了。
短短一息之間，他皮膚被悉數烤化，半邊臉只剩森森白骨，而另一邊的眼珠即將融化為血水，澆在火上，發出滋啦的聲響。
江不宜大駭：[不要出去！！！]
江不宜根本攔不住，江了已經完全紅了眼，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，不計後果不顧一切，直直沖著那熊熊燃燒的烈火。
他沖出石門，可就在他即將踏入火堆時，動作卻戛然而止。
一股無形卻堅如磐石的力量，在他的身後，死死地拉住了他。
江了掙紮著，嘶吼著，崩潰著，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師尊在他的眼前燒成了一團灰，整個人魂魄被抽空一般，無力的，茫然的，跌跪在了地上。
四周安靜極了，沒有風聲，沒有樹聲，沒有人聲，江了聽不到任何，眼前也隨著那火焰熄滅，變成黑茫茫的一片，仿佛墮入無邊冰冷的深海。
只有手腕上那股力量，自始至終拉著他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江了眼前漸漸浮現出模糊的景象，和含混的話音。
“江了，江了？”有人一下下輕拍他的臉。
江了訥訥地眨了下眼，視線漸漸有了明亮的焦點，耳邊話音也逐漸清晰。
“真是一天都不讓人省心……”
他聽到常少祖的聲音，眼珠動了動，看到一片幹凈柔和的月白，跳躍的火苗在上面留下顫動的陰影。
江了身體驟然緊繃，目光移到面前人兒手中托舉的燈盞，呼吸變得急促，下一瞬竟直接撲上去，用掌心掐滅了火苗。
常少祖沒有防備，這一下直接被他撲倒在地上，悶哼了聲，熄滅的燈盞脫手掉落，金屬撞在地面，發出丁零當啷的響。
周遭再次陷入黑暗。
常少祖想要起身，江了卻一動不動小山似的壓在他身上，呼吸很急很重，渾身都劇烈地發著抖。
常少祖半撐起上身：“你是看到了什麽嗎？”
“……”
“是火嗎？”
“……”
“不要當真，你只是陷入了書中幻象，我已經把書燒了。”
常少祖習慣性擡手摸他的發頂，淺眸中是一貫的冷靜沈著。
他不知道在眼前人兒的眼裏，自己已經死過一次，只是看著他呆滯的模樣，皺起了眉頭，抽回手：“你太重了，先起來……”
江了一把抱住了他，身體抖如篩糠，嗓音低澀幹啞：“師尊您嚇到我了。”
“……怎麽了？”
“師尊您嚇到我了……”
江了機械的重覆，臉頰緩緩埋進他的頸窩，五指陷入他的腰肢，仿佛抓住了斷線高飛的風箏，擁著他的脊背，一下又一下，要將人揉入骨血。
他可以忍受千萬般求而不得的滋味，卻獨獨抵不住失去的恐懼。
常少祖被勒得幾乎喘不過氣：“到底怎麽了，嚇傻了嗎……呃！”
常少祖劇烈一顫，五指一緊，撫在他後腦勺的指尖深深陷入發絲之中，江了正如小獸舔舐傷口般，輕輕舔他的脖頸。
酥癢如密密麻麻的蟲蟻爬上神經末梢，常少祖驀然瞪大雙眼，反應過來後槽牙都要咬碎：“混賬東西……！”
他一手掐住江了的後頸，一手抵在他的額頭，手勁兒大得手背青筋都繃了起來，江了蠻勁兒更是大得驚人，兩只手臂鐵鉗子似的不肯放松分毫。
常少祖五指把他的脖子掐出一圈血痕：“死性不改！就該讓你連那書一起燒死在裏面！”
“……是您。”
江了偎在他肩頸，低低的聲音緊貼在他耳邊：“是您燒死在了裏面，燒死在我眼前，我看著您皮肉被烤化，血液被烤幹，只剩一捧輕飄飄的白灰，風一吹就飄散到了天上……”
“……”常少祖一楞，掐著他的手松了幾分。
“師尊，我不怕死……可您有沒有想過，您死之後，我站在您的墓前是怎樣一片光景？”
常少祖該分辯，該安撫些什麽的，可他張了張口，只道：“……都是幻象，假的。”
江了擡起頭，濃濃的黑暗之中，身下人的輪廓變得飄渺模糊，好似蒙了一層紗，他要貼得極近極近才能看清。
“師尊……我分不清，我怕抱著我的懷抱變成一捧白灰，怕衣衫之下是一片血肉淋漓，怕一睜眼凈方閣就只剩下我一個人……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……”
江了聲音越說越輕。
陳舊腐爛的書卷氣味，燃燒殆盡的灰燼氣味，熏得他眼睛快要睜不開，鼻尖埋進他頸間發絲，吸氣的幅度一下比一下更深，仿佛要將這氣味死死烙印進記憶中般。
他忍不住又伸出舌尖舔他的脖頸，不帶絲毫情欲色彩，反倒像是在撒嬌，在尋求安撫。
這樣子讓常少祖想起凈方閣的小狗，心驀地一軟，指尖揉搓他的發絲，輕推他：“好了，不要舔了，我沒有受傷。”
江了不願起身，直到耳邊響起江不宜的聲音：[你看看他脖子上有沒有我留下的痕跡，還有耳根。]
江了打了個寒噤，稍起身，撇開常少祖蓋在後頸的頭發，入目串串紅梅直蔓進領口，靠近耳根的位置，甚至有結痂未消的齒痕。
江了放下頭發，心裏非但未覺輕松，反倒像堵了個大石頭。
“等階越高的幻術顯現出的幻象越貼近現實，不過藏書閣有結界保護，幻象之人約是想引你出去，我來時你正站在門口書架後面，你之所以會看到我被火燒死，大概是因為我燒了那書……”
常少祖夜視能力比不得江了，他一行解釋著，一行抽身去摸索掉落的燈盞，剛摸到金屬邊沿，還未拿進手中，江了突然又撲上來抱住他。
“不要點燈。”
“……”
常少祖看他這樣子，便知道他根本沒聽進自己的解釋，無奈抽手，嘆了口氣。
“不要嘆氣。”
“……”
常少祖推了推他，沒推動：“除了大火，你在幻象裏還有沒有看到其他什麽？”
江了腦袋埋在他懷裏，不知道在想什麽，半晌才委屈地哼哼：“要抱著……”
“……”
常少祖不知該罵他冒失好，還是心大好，眉心皺了皺，終是沒再提一句，擡臂圈住了他，待到黎明時分才哄得受驚的人兒起身回凈方閣。
待江了睡著後，常少祖從他懷裏摸出被偷走的令牌，拿在手中看了好一會兒，仔細收入腰間。
臨走之前，他又給江了仔細掖了掖被角，往炭盆中填了些炭火，才關門離開。
常少祖當這事兒沒發生過似的，該吃吃該睡睡，從不在江了面前提一個字，江了偷了令牌更不敢提，那夜的記憶幾乎要被時間沖淡。
直到一天夜裏，常少祖醒來，看到江不宜坐在他的床頭，淡白的月光灑在他身上。
見他醒了，江不宜目光下斂，長長的睫毛微掃下來，眸色漆黑。
“那晚你為什麽會去藏書閣？”
常少祖盯著床頂，似是好久才想起來，他打著哈欠翻身朝裏：“有同心鎖啊，江了一陷入危險我就能感知到……”
江不宜抓著他肩膀，咚一聲把人掰正按在床上：“在凈方閣江了靈識被入侵多日你感知不到，到了藏書閣剛一陷入幻象你就能感知到了？”
這一下不輕，常少祖掃了眼肩上深陷的五指，看向他：“你是在質問我嗎？”
江不宜指尖緊了緊，一根根松開：“我是想聽你說實話。”
“你聽不出來我不想說嗎？”常少祖低頭，拽平肩上被抓出的褶皺。
江不宜被噎得說不出話，深吸一口氣：“是不想說，還是不想跟我說？”
常少祖看了他一眼，推開他，一言不發翻身下床。
他跂上鞋子站起來還沒邁出一步，突然一個踉蹌，江不宜眼疾手快托住了他，受驚道：“你怎麽了？”
常少祖看向小腿，皺了下眉，沒推開他，手扶著膝蓋站起：“腿睡麻了而已。”
江不宜托著他回床邊坐下：“你是想要什麽，拿東西嗎，我幫你拿。”
“我想喝水。”
水有些燙，常少祖兩手捧著，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很慢，江不宜半蹲在地上一下下給他揉腿，幾次擡頭想說什麽，看到常少祖那不冷不熱的臉，又咽回去。
“這次你沒有給我。”常少祖放下暖玉杯，指尖彈了一下床頭空空的琉璃瓶，當一聲脆響，打破平靜。
江不宜腦子裏亂糟糟的，一時沒反應過來，他以為那是兩人和好前的交易，可上次他們分明已有了肌膚之親，交易便也不作數了。
但江不宜沒同他爭論，左右不過一點血，他想要給他便是，但他依舊不解：“你要我這麽多血幹什麽？”
“嗯……做研究。”常少祖身體後仰，手撐著床面。
“研究什麽？”
“研究……毒蛇會不會被毒蛇的毒毒死啊。”
常少祖語氣坦然，江不宜分不出真假，可哪怕是伴侶最細微程度的敷衍和欺瞞，都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。
他放下常少祖踩在他大腿上的腿，坐到床邊：“哪用這麽麻煩，你要真想知道跟我說，我自己咬自己一口不就好？”
“……”
“咬這兒沒問題罷？”
雖說這話卻絲毫沒有詢問的意思，江不宜挽起袖子，結實的小臂上，微微凸起幾條血管，他全不怕後果似的，低頭就咬。
常少祖一言不發，卻在他獠牙刺破肌膚時，緊抓住了他的手臂：“我不嫌麻煩。”
“……”
兩顆血珠凝聚，滑下，江不宜看著常少祖，臉色很難看：“常少祖，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容易敷衍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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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少祖仰起頭, 後腦勺抵在書架上，唇角血珠蜿蜒著滴下，眉毛蟲子似的拱起, 他閉著眼睛，喉中溢出隱忍的悶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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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不宜安撫他：[我猜這個常少祖是幻象，事情沒弄明白之前，你千萬不要沖動。]
江了眼睜睜看著常少祖痛苦的模樣，什麽都不能做, 嗓音都開始發抖：[你猜？你有幾成把握猜對？又有幾成把握弄明白？]
江不宜喉結幹澀地滾了滾, 聲音低低的，不知是安慰江了還是安慰自己：[……再等等, 再等等，藏書閣內有高階禁制結界, 什麽妖魔邪祟都進不來, 常少祖在這裏，不會出什麽大事的。]
[在你眼裏，是不是只有師尊死了才算大事？]
江不宜看著常少祖拭去嘴角血痕扶著書架緩緩站起，沈默良久，道：[我不會讓他死的，至少不會讓他死在我面前。]
江了仰頭將淚珠又忍了回去, 再沒應聲。
他看到常少祖拾起木箱揣進懷裏往回走，轉身的瞬間，露出木箱的一側邊角。
江了偏了下頭, 還沒看清木箱花紋，淩厲的風刃唰一聲, 貼臉削來。
轟一聲巨響，厚重的墻壁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溝壑。
江了脊背緊貼著書架，看著那縷削斷的發絲轉了兩圈，飄落在地，額上冒出了冷汗。
腳步聲由遠及近，江了心跳如鼓：[你說師尊是幻象，幻象有這麽敏銳的覺察力？]
幻象就像提前畫好的一本連環畫，每個動作都是設計好的，是不可能有什麽覺察力的。正因如此，江了才膽敢偏頭去看。
[這下我也不確定了，或許……]
有什麽東西嗖一下從江了腳邊竄過，常少祖停下了腳步，江了聽他喃喃了句“哪來的貓”，而後松了口氣，腳步聲又漸遠了。
江了扭頭盯著坐在兩排書架之間舔毛的白貓，非但沒有放松，反而緊繃到極致：[我傍晚來時，有貓嗎？]
江不宜記不清：[所以常少祖發現的到底是你，還是這只貓？]
白貓舔了下爪子，擡腳一跳，晃著尾巴跟在了常少祖身後。
[倘若是幻象，那布下幻象之人的目的是什麽？幻象發動的先決條件又是什麽？]江不宜喃喃著。
江了死盯著白貓，心生濃濃不祥，隔著段不遠不近的距離，也跟了上去。
[能悄無聲息布下這等幻象的人，絕非庸俗之輩，可這藏書閣內結界由眾長老聯手設下，無論什麽妖魔邪祟都無法入內，就算起了歹心也……]
白貓離常少祖越來越近，江了步伐也越來越快。
江不宜腦子仿佛被木棍敲了一下，眼神頓然清明：[所以無論什麽幻象內容，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——]
“嘩——”
石門打開的聲音響起。
他驟然擡頭，透過江了的雙眼，看到常少祖邁出藏書閣，幾乎在下一瞬——
緊跟其後的白貓淒厲地尖叫一聲，猛撲上去！
在觸碰到常少祖衣袂的那一剎，化作一團火球，轟一下爆出沖天火光。
熾烈的火焰瞬間燒掉了常少祖的衣服頭發皮膚，鮮紅的血肉紋理暴露出來，在火焰的炙烤下，化成一片片模糊淋漓的，往下流淌著膿水的，焦黑肉炭。
江不宜瞳孔驟然縮緊，喉嚨失聲，火光打在他臉上，血紅的一片。
“師尊！！！！”
江了歇斯底裏地喊，常少祖聽到了似的，回頭望向他。
常少祖已經看不出樣子了。
短短一息之間，他皮膚被悉數烤化，半邊臉只剩森森白骨，而另一邊的眼珠即將融化為血水，澆在火上，發出滋啦的聲響。
江不宜大駭：[不要出去！！！]
江不宜根本攔不住，江了已經完全紅了眼，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，不計後果不顧一切，直直沖著那熊熊燃燒的烈火。
他沖出石門，可就在他即將踏入火堆時，動作卻戛然而止。
一股無形卻堅如磐石的力量，在他的身後，死死地拉住了他。
江了掙紮著，嘶吼著，崩潰著，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師尊在他的眼前燒成了一團灰，整個人魂魄被抽空一般，無力的，茫然的，跌跪在了地上。
四周安靜極了，沒有風聲，沒有樹聲，沒有人聲，江了聽不到任何，眼前也隨著那火焰熄滅，變成黑茫茫的一片，仿佛墮入無邊冰冷的深海。
只有手腕上那股力量，自始至終拉著他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江了眼前漸漸浮現出模糊的景象，和含混的話音。
“江了，江了？”有人一下下輕拍他的臉。
江了訥訥地眨了下眼，視線漸漸有了明亮的焦點，耳邊話音也逐漸清晰。
“真是一天都不讓人省心……”
他聽到常少祖的聲音，眼珠動了動，看到一片幹凈柔和的月白，跳躍的火苗在上面留下顫動的陰影。
江了身體驟然緊繃，目光移到面前人兒手中托舉的燈盞，呼吸變得急促，下一瞬竟直接撲上去，用掌心掐滅了火苗。
常少祖沒有防備，這一下直接被他撲倒在地上，悶哼了聲，熄滅的燈盞脫手掉落，金屬撞在地面，發出丁零當啷的響。
周遭再次陷入黑暗。
常少祖想要起身，江了卻一動不動小山似的壓在他身上，呼吸很急很重，渾身都劇烈地發著抖。
常少祖半撐起上身：“你是看到了什麽嗎？”
“……”
“是火嗎？”
“……”
“不要當真，你只是陷入了書中幻象，我已經把書燒了。”
常少祖習慣性擡手摸他的發頂，淺眸中是一貫的冷靜沈著。
他不知道在眼前人兒的眼裏，自己已經死過一次，只是看著他呆滯的模樣，皺起了眉頭，抽回手：“你太重了，先起來……”
江了一把抱住了他，身體抖如篩糠，嗓音低澀幹啞：“師尊您嚇到我了。”
“……怎麽了？”
“師尊您嚇到我了……”
江了機械的重覆，臉頰緩緩埋進他的頸窩，五指陷入他的腰肢，仿佛抓住了斷線高飛的風箏，擁著他的脊背，一下又一下，要將人揉入骨血。
他可以忍受千萬般求而不得的滋味，卻獨獨抵不住失去的恐懼。
常少祖被勒得幾乎喘不過氣：“到底怎麽了，嚇傻了嗎……呃！”
常少祖劇烈一顫，五指一緊，撫在他後腦勺的指尖深深陷入發絲之中，江了正如小獸舔舐傷口般，輕輕舔他的脖頸。
酥癢如密密麻麻的蟲蟻爬上神經末梢，常少祖驀然瞪大雙眼，反應過來後槽牙都要咬碎：“混賬東西……！”
他一手掐住江了的後頸，一手抵在他的額頭，手勁兒大得手背青筋都繃了起來，江了蠻勁兒更是大得驚人，兩只手臂鐵鉗子似的不肯放松分毫。
常少祖五指把他的脖子掐出一圈血痕：“死性不改！就該讓你連那書一起燒死在裏面！”
“……是您。”
江了偎在他肩頸，低低的聲音緊貼在他耳邊：“是您燒死在了裏面，燒死在我眼前，我看著您皮肉被烤化，血液被烤幹，只剩一捧輕飄飄的白灰，風一吹就飄散到了天上……”
“……”常少祖一楞，掐著他的手松了幾分。
“師尊，我不怕死……可您有沒有想過，您死之後，我站在您的墓前是怎樣一片光景？”
常少祖該分辯，該安撫些什麽的，可他張了張口，只道：“……都是幻象，假的。”
江了擡起頭，濃濃的黑暗之中，身下人的輪廓變得飄渺模糊，好似蒙了一層紗，他要貼得極近極近才能看清。
“師尊……我分不清，我怕抱著我的懷抱變成一捧白灰，怕衣衫之下是一片血肉淋漓，怕一睜眼凈方閣就只剩下我一個人……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……”
江了聲音越說越輕。
陳舊腐爛的書卷氣味，燃燒殆盡的灰燼氣味，熏得他眼睛快要睜不開，鼻尖埋進他頸間發絲，吸氣的幅度一下比一下更深，仿佛要將這氣味死死烙印進記憶中般。
他忍不住又伸出舌尖舔他的脖頸，不帶絲毫情欲色彩，反倒像是在撒嬌，在尋求安撫。
這樣子讓常少祖想起凈方閣的小狗，心驀地一軟，指尖揉搓他的發絲，輕推他：“好了，不要舔了，我沒有受傷。”
江了不願起身，直到耳邊響起江不宜的聲音：[你看看他脖子上有沒有我留下的痕跡，還有耳根。]
江了打了個寒噤，稍起身，撇開常少祖蓋在後頸的頭發，入目串串紅梅直蔓進領口，靠近耳根的位置，甚至有結痂未消的齒痕。
江了放下頭發，心裏非但未覺輕松，反倒像堵了個大石頭。
“等階越高的幻術顯現出的幻象越貼近現實，不過藏書閣有結界保護，幻象之人約是想引你出去，我來時你正站在門口書架後面，你之所以會看到我被火燒死，大概是因為我燒了那書……”
常少祖夜視能力比不得江了，他一行解釋著，一行抽身去摸索掉落的燈盞，剛摸到金屬邊沿，還未拿進手中，江了突然又撲上來抱住他。
“不要點燈。”
“……”
常少祖看他這樣子，便知道他根本沒聽進自己的解釋，無奈抽手，嘆了口氣。
“不要嘆氣。”
“……”
常少祖推了推他，沒推動：“除了大火，你在幻象裏還有沒有看到其他什麽？”
江了腦袋埋在他懷裏，不知道在想什麽，半晌才委屈地哼哼：“要抱著……”
“……”
常少祖不知該罵他冒失好，還是心大好，眉心皺了皺，終是沒再提一句，擡臂圈住了他，待到黎明時分才哄得受驚的人兒起身回凈方閣。
待江了睡著後，常少祖從他懷裏摸出被偷走的令牌，拿在手中看了好一會兒，仔細收入腰間。
臨走之前，他又給江了仔細掖了掖被角，往炭盆中填了些炭火，才關門離開。
常少祖當這事兒沒發生過似的，該吃吃該睡睡，從不在江了面前提一個字，江了偷了令牌更不敢提，那夜的記憶幾乎要被時間沖淡。
直到一天夜裏，常少祖醒來，看到江不宜坐在他的床頭，淡白的月光灑在他身上。
見他醒了，江不宜目光下斂，長長的睫毛微掃下來，眸色漆黑。
“那晚你為什麽會去藏書閣？”
常少祖盯著床頂，似是好久才想起來，他打著哈欠翻身朝裏：“有同心鎖啊，江了一陷入危險我就能感知到……”
江不宜抓著他肩膀，咚一聲把人掰正按在床上：“在凈方閣江了靈識被入侵多日你感知不到，到了藏書閣剛一陷入幻象你就能感知到了？”
這一下不輕，常少祖掃了眼肩上深陷的五指，看向他：“你是在質問我嗎？”
江不宜指尖緊了緊，一根根松開：“我是想聽你說實話。”
“你聽不出來我不想說嗎？”常少祖低頭，拽平肩上被抓出的褶皺。
江不宜被噎得說不出話，深吸一口氣：“是不想說，還是不想跟我說？”
常少祖看了他一眼，推開他，一言不發翻身下床。
他跂上鞋子站起來還沒邁出一步，突然一個踉蹌，江不宜眼疾手快托住了他，受驚道：“你怎麽了？”
常少祖看向小腿，皺了下眉，沒推開他，手扶著膝蓋站起：“腿睡麻了而已。”
江不宜托著他回床邊坐下：“你是想要什麽，拿東西嗎，我幫你拿。”
“我想喝水。”
水有些燙，常少祖兩手捧著，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很慢，江不宜半蹲在地上一下下給他揉腿，幾次擡頭想說什麽，看到常少祖那不冷不熱的臉，又咽回去。
“這次你沒有給我。”常少祖放下暖玉杯，指尖彈了一下床頭空空的琉璃瓶，當一聲脆響，打破平靜。
江不宜腦子裏亂糟糟的，一時沒反應過來，他以為那是兩人和好前的交易，可上次他們分明已有了肌膚之親，交易便也不作數了。
但江不宜沒同他爭論，左右不過一點血，他想要給他便是，但他依舊不解：“你要我這麽多血幹什麽？”
“嗯……做研究。”常少祖身體後仰，手撐著床面。
“研究什麽？”
“研究……毒蛇會不會被毒蛇的毒毒死啊。”
常少祖語氣坦然，江不宜分不出真假，可哪怕是伴侶最細微程度的敷衍和欺瞞，都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。
他放下常少祖踩在他大腿上的腿，坐到床邊：“哪用這麽麻煩，你要真想知道跟我說，我自己咬自己一口不就好？”
“……”
“咬這兒沒問題罷？”
雖說這話卻絲毫沒有詢問的意思，江不宜挽起袖子，結實的小臂上，微微凸起幾條血管，他全不怕後果似的，低頭就咬。
常少祖一言不發，卻在他獠牙刺破肌膚時，緊抓住了他的手臂：“我不嫌麻煩。”
“……”
兩顆血珠凝聚，滑下，江不宜看著常少祖，臉色很難看：“常少祖，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容易敷衍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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